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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二)所念

        荒漠的夜晚一片漆黑死寂,寒意彻骨。

        微弱而温暖的灯火照亮了帐篷小小的一角,和旁边的两个身影。

        一个干瘦的男人蹲在一旁,神色木然,垂眸。手里捏着一根枯树枝,正在沙土上画着什么。作画的哗啦声和远处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越发显得四周空旷萧条。

       不远处的少年抬头看过来,小小的稚嫩的脸迎上灯光,目光带了几分探究。

        男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昏暗朦胧,但他作画的速度极快,仿佛完全在凭借着记忆作画,而不是双眼。

        听到沙沙的声响,似乎是少年正向自己走来,男人手下的动作终于停了,突然用手一抹,画中人的面容毁去。走近的少年只来得及看清一处像是少女发鬓的残留。

        “你刚刚在画什么?”清脆的稚嫩的声音响起。

        男人依旧蹲着,并未作答。

        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是个为天下人著书立说的圣人,惊才绝艳,文武俱全,四书五经六艺无所不通。

       于少年,他只是一个尽责得有些傻的先生。即使是不情不愿地来到这里,仍对这个孩子于心不忍,甚至连全身技艺也是倾囊相授。在茫茫大漠,师徒二人相依相伴,总不至于太孤单。

        因为自幼被送到沙漠的缘故,少年关于故乡的记忆早已消逝。似乎自他晓事起,眼前就已经是这片荒芜的沙漠和这顶小小的帐篷了。但对于先生而言,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非但没有褪色,反而变得越发清晰。每逢黑夜,思念也啃噬得越发痛彻。

        当人不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1]。

        所以先生给少年讲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还会作画给他看,少年则蹲在一旁歪头听着。这是他们少有的娱乐。

        先生却从来不肯提起那个女子,但这难不倒与他日日相伴的少年。先生不在时,少年会偷偷翻看他藏起的画。在一幅幅描绘故乡的山水画间,会夹杂着几张那个少女的画。

        那个少女面容清丽,圆圆的脸,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不同的画中,少女神情姿态各异,或嗔或笑,或卧或立,但是都是同一个年纪,同一张脸,同一个人。

        既然景是故乡景,那么人就是心上人。

        再后来,先生临终。

        先生临终时只有少年一人在场。他的面色灰败苍老,越发显得干瘪瘦小,浑浊的眼睛望着身边的少年,似乎有水光浮现。仿佛他看到的不是少年,而是自己的魂牵梦萦之地。他闭眼,眼角的皱纹里划过泪水。

        他知道自己走不出这片沙漠了,但少年还有机会。于是他向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弟子提出了第一个心愿,落叶归根,将他的骨灰带到他的家乡。

        面对少年的不解,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艰难地想要起身,努力将目光投向一处。少年撇了撇嘴,扶起他。

       循着他的目光,少年把原先藏起的画拿来。张张都是故乡的景,故乡的人。

        “烧了……”

        这是他临终的第二个心愿。

        一张张画被放入火盆中。火苗像是获得了养分一般,顿时明亮了几分,贪婪地舔舐着纸张。泛黄的纸迅速扭曲,枯萎,发黑,破碎,帐篷里时而有风吹进来,画的残骸随着风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又再次无力地跌落。

        最后到了那个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手捧梅瓶,红梅点点,静静地笑着,仿佛正看着画外的先生。少年的动作停下,先生静静凝视了一会,颔首。

        这幅画也消失在火光中。

        明亮的火光投到先生死灰般的脸上,木然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波动。

       只是,这次终于不是惆怅,而是释然了。

       先生看着最后一张画消逝在火光中,长舒了一口气,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走了。

        直到孤零零地死在荒漠深处,他也未能将画送给那个画中人看上一眼。

        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最后都随着一幅画,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一同消逝在火光中,埋葬在灰烬里,无人知晓。

        ……

        ……

        同年,京城。

        白袍少年从地上起身,将画捧着递给一位贵妇人的仆从。一张美人图,豆蔻年纪的少女,衣着朴素但是难掩俏丽。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梅瓶,红梅人面交相映。

        看着犹豫的仆从,少年面容璀璨,阳光下浓艳的面容更显明媚动人。

        “既然公子有心,那就收下吧。”贵妇人柔和疏离的声音传来。

        仆从接过了画,白袍少年笑道,“夫人真好啊。”

        傻瓜,其实这才是你的第二个心愿吧。

        ……

        ……

        延安府,肤施县,绥德州。

        战乱初定,百业待兴。虽然西凉人已经被远远地驱逐出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但是这里依旧残留着被大肆毁坏焚烧过的痕迹。不过相比于当年的生灵涂炭,零星的集市和店铺已经再次开张,渐渐休养生息的百姓为这里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夕阳西斜,沐浴在余辉下,一个小城镇显得格外安宁寂静,像是一个负伤的士兵在静静地阖目休养。集市偶有行人,边上有一个鬻画的中年男人,此刻静静作画。他身上的布衫略显陈旧,但面容干净,鬓发整齐。周围也摆了几幅丹青水墨,人物花鸟惟妙惟肖,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时不时会引人驻足观望,只是鲜有人买画。毕竟战乱刚平,普通的小镇百姓何来多余的精力钱财?

        画匠还带了一个稚子。此时那个孩子却有意坐在了避开人群的地方,细观面容倒也是白净,但是却带了些病色。

        耳边突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声,画匠放下手中的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抱起。口中轻轻地哼唱起来,声音低哑称不上好听,但是轻柔,洋溢着爱意。他一边哼着,一边拍着孩子肩头轻晃,温柔耐心至极。

        在父亲的安抚之下,怀里哭闹的孩子停了下来,只是不住地小声抽噎。

        画匠把孩子放下,抬头。突然发现身旁站了一个黑衣少年,黑色的兜帽垂下盖住了眼,只露出了漂亮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却难掩这张脸的异彩。

        “哄孩子是这样哄吗?”清脆的声音响起,似乎带了几分好奇。

        这少年身上的黑色衣衫虽是不起眼的样式,但布料材质却是上佳,大抵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溜出来游玩吧?也不知为何会来这偏远之地。

        画匠含笑道,“是啊,拙荆便是这样哄孩子的。如今犬子年幼失恃,还生了疮。所幸在下当年也恰好跟着学了几句,才能在疮痛难忍时哄上一哄……”眼里有些许怅然。

        “真好呀。”

        这是觉得爹爹对儿子好很奇怪吗?这少年看起来古古怪怪的。画匠摇头,“小公子说笑,天底下哪有爹爹不疼爱孩子的?”

        兜帽下,少年露出的嘴角勾了勾。

        “小公子对这些画可感兴趣?在下才疏学浅,技艺不佳,不知能否有一幅入眼之作?大幅两钱,小幅一钱即可。”

        少年走近,却并未看向摆在四周的丹青。画匠沿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看向自己案前的一幅画像,正是自己适才画的那张。

        画中一个妙龄女子凭栏远望,虽然只有背影,但是身姿窈窕端庄。远方街道繁华,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不知是对这画中人何等思念,连细枝末节都这般清晰生动,用情至深,当属最妙。

        这个小公子好眼光,是个懂画之人。画匠便继续道,“画中人是拙荆,拙荆生前喜好倚栏赏街景。当年西凉还未入侵时,这里的集市街道可相当繁华热闹,”画匠的目光似乎带了追忆,“如今敝舍被西凉人放火烧毁,难以度日。在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幸于书画一事略懂,才勉强靠卖画维持生计。”寥寥数言道不尽生活艰辛,“适才不禁思念过往,才作此画。”

        画匠轻叹,“景是所归,人是所思啊。可惜如今,人非景也非,拙荆往日最喜研墨看在下作画,如今画中人还是她,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景是所归,人是所思,”少年低声念道,若有所思。

        “思至极处,情难自禁。心中所想,便是笔下所画。”画匠静静道,突然眼睛一亮,“小公子看起来也是懂画之人,不知可是对书画之事颇有涉猎?相逢即是有缘,若是小公子不嫌弃,不妨同在下讨教一二?”

        少年没有推辞,“好呀。”声音好听极了。接过笔墨撩衣蹲下,挑了一张大幅的纸铺陈在地,研墨沾笔,墨色在纸上挥动自如,龙飞凤舞流畅至极。只是这少年作画竟是蹲在地上,倒像幼童玩泥巴一般。   

       真是个古怪的少年人。

        ……

        ……

        秦梅在幼时有畏高的毛病,但是在他后来,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也是登高。

        在黑夜里,独自一人立于檐角或城楼上。浓浓夜色如水,在脚下流淌,说不出的静谧动人诱惑。此时把带着直钩的绳索垂下,众生便像是栖息在水里的鱼,而立于水面之上的他,像是一个鱼竿。

        他俯瞰众生百态,就像是鱼竿俯瞰水面。

        直钩随绳抛下。姜公垂钓,愿者上钩。他要的是那条能够和他引起共鸣的鱼,一条与众不同的鱼,一条有趣的鱼[2]。

       注视世事越久,越发觉得无聊。只是不知这般方式,带来的相遇与缘分是否会有趣一些。

       薛青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是这世上,值得他放在眼里的人还真不多。

       直到在黄沙道那晚,她抓住了鱼钩,翻上了墙。

       薛青受了很重的伤,鬓发披散,气息紊乱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未散去的凛冽杀气。

        那晚,绳子两头二人的短暂对视。夜风呼啦啦地吹动,他的披风似旗帜般飞舞,她散开的鬓发也随之飞舞。

       如此诡异的相遇情景。一面是静谧的夜色,一面是暗涌的危机,两人各执绳索的一端,静静对立相视。

       在几千个漆黑孤寂的夜里,在漫长得似乎早已凝滞的时间里,他的生命仿佛静止一般,心里的孤独,等待,漠然,像是一片毫无波澜死气沉沉的水面,在此时此刻,却陡然被这条意外上钩的鱼打破了,而他也随之从麻木寂寥中惊醒。

       她似乎很着急,未多停留便匆匆离去了。

       那一夜短暂仓促的交汇,回想起来却如此漫长,像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漫长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好像无数个黑夜里乏味漫长的等待,都只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夜,这一刻,和这个人的出现。

        他后来去过很多地方,在很多天的黑夜里甩下那一根绳子,却再也没能钓上第二条像薛青这样鱼,在他的一生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无论这条鱼去哪里,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认出她,找到她。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做到。

        他们身世相似,他们命运纠缠。那晚之后,似是依旧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人牢牢绑缚,他这这头,她在那头。

        夕阳下,周围站了几人,好奇地看着。秦梅蹲在地上,恍若无知无觉,笔在纸上如蛟龙般游走,笔下景笔下人的面貌逐渐清晰。

        薛青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善于伪装自己,藏匿于人海。但她骨子里的气息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家贫落魄的薛少爷,还是风光无限的薛状元,是跌落谷底的帝姬替身,还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就是薛青她自己。

        那个狡诈无耻的薛青,那个装模作样的薛青,那个小人得意的薛青……

        那个才华横溢的薛青,那个我命由我的薛青,那个洒脱不羁的薛青……

        那个会唱一些稀奇古怪的歌曲,故意逗自己惹自己生气的薛青……

        那个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却愿意为身陷囹圄的自己指向世间光明美好的薛青……

        他的所思所想,都汇聚于落笔之处。那个在尘世间,仰望茫茫青天,俯瞰人生百态,与世间格格不入,却又融于尘世的女子。她像是这个世间的旅客,和他一般无处可归,但是她却有狂生一般的落拓不羁,一种随遇而安的释然从容。

        在她眼里,若无以为家,便以尘世天地为栋宇,心安之处皆是所归。

        自己一生漂泊,无所归依。可见了世间辽阔后,突然发觉,人生于天地,来来往往,也终将归于天地。

       那么,既然已经身处这天地凡尘间,又何必刻意寻找,又为何犹豫踟蹰?凡是此心安处,即可为身之所归。

        他看着笔下的女子,回忆着当初在黑夜里,自己化身鱼竿默默地注视着她时,那份……心安。

       既然已知心意,又彷徨什么?

       心平静了下来,其实自己早已做出选择了。

        ……

        ……

        “好了。”

        少年站起,把画捧起递给画匠。

        “这幅画,你去附近最大的城镇上卖掉吧,卖得的钱足够给孩子治病了。”少年看向画匠身边的孩子,那孩子懵懵懂懂地抬头,脸上还挂着眼泪和些许尘土。

        终于见得全貌,画匠瞳孔一缩,看着这画卷失神。

       画中是高阁入云。却见阁楼最高层有一名女子伫立,背影挺拔,负手远眺,不见面容却感身份不凡,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挥洒自如的气势。画的另一侧,线条清晰流畅,各类景致如同清晨山雾拨开一般,层层叠叠纷纷显现……高阁下是繁华闹市,行人匆匆,寥寥几笔勾勒尽喧嚣人间啊。随后,繁华街市逐渐隐没在山麓,笔锋又转向远方青山高耸入云,山色青翠欲滴。山腰处一派烟雾缭绕,同白云交织纠缠不清,连向澄碧如洗的蓝天。隐约间天上阁楼玲珑,仙子绰约,衣袂飘飖……好一派繁华天上人间,壮丽锦绣河山。

        画匠家破之前,亦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幼研习丹青水墨,造诣颇佳。而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弱冠之龄,竟有如此技艺,不知师从何人,亦不知是何等天资,随手一出便是这等佳作。

        只是不知这画中女子是何等人物,虽然只有背影,却难掩气宇轩昂,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淡然从容,和胸有成竹的超脱气度。如此风姿,见之难忘。

        画匠的声音难掩激动,“在下替犬子多谢公子赐画,公子年纪轻轻,技艺精湛,先前是在下有眼无珠,此画必值千金啊……”

        “当然,”眼前的小公子突然哼了一声,抬起了下巴,撇了撇嘴,兜帽滑落,一张漂亮美艳的脸展露,画匠眼睛又随之一花。只见这漂亮少年眉梢一挑,声音带着不屑,“这次可是我画的她。”

        他想起当年他和薛青被缉拿的时候,那个小人的画像。

        呸,画得那么丑,当然不值钱了。

        秦梅心里满是鄙夷。这个小人,该感谢我才是。

                                     (中篇完)

 ===注===

[1] 出自王家卫《东邪西毒》

[2] 太太 @一听罐头  曾向我解释过,秦梅钓鱼是化用太公垂钓的典故,太公直钩咸饵,钓的不是鱼,而是自己的知音周王,以此可以影射青梅的知己关系。恰好《大帝姬》里,薛青也猜测过太公垂钓的典故,笔者便采用此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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