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雨线斜斜地倾泻而下,素贞撑起伞,步行于街边。一阵风吹过,使得她的伞微微偏离了方向,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无意间回头,发现身后有个年轻女孩正在凝视着她。
女孩个子很高,穿着简约风格的大衣,应当价格不菲,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颈间,慵懒随意。可素贞仔细看了这人的面容,却是陌生的。
见自己被素贞发现,女孩也没有尴尬,反而是俏皮地朝素贞眨了眨眼。素贞便浅浅一笑。这一笑呈现在素贞俊美又疏离的脸上,纵是无心也动人。
一声汽车鸣笛打破了这一刻的凝固,素贞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素贞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个陌生女孩的面容,不禁让她心生疑惑。
素贞在海外学习钢琴已有十余年,今年才回到首都音乐学院任教。在国内,她应该并不为人所熟知。
素贞蹙起了眉头。
不过,即使平日低调,她也经常参与各大国内外演奏会。因此,那个刚刚遇到的女孩或许只是偶然间见过素贞而已。
(一)
音乐学院的教授有时会去给人当家教,素贞也不例外。在任教之余,她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邀请。为表诚意,学生本人亲自拜访的也不少。
只是今日,来人令她有些意外。
这个女孩身形瘦削,头发高高盘起,干净利落。眼如点漆,清亮有神,微微翘起的嘴角又有几分潇洒随意。
“我的名字有一个‘青’字,老师叫我小青就好了。”
素贞看着她的面容,却是一愣。她认出小青是那天下雨看着自己的女孩。
据小青介绍,她是一个美术生,对音乐只是略懂,但是她本人对钢琴有着一种执念和向往,难得寻到时间修习。
素贞被小青清澈的眼眸所吸引,仿佛能从中看到一种纯真和坦率。
二人的交流非常顺利,临别时,小青笑道:“老师,我对您可是仰慕许久了。”
这番俗套的恭维并未引起素贞的不适,反而更增添了她对小青的好感。素贞看得出小青家境优渥,但在她面前,小青却毫不流露出一丝高傲,使得素贞感到额外的尊重和真诚。
更重要的是,小青那明亮的目光透露出一种潇洒率真,仿佛一面明镜,无所隐藏,让素贞不由自主地倾心于这个年轻人。
素贞谦虚了一句后。小青却突然神秘地补充道:“老师您知道吗?我们曾经是同一所中学的。”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让素贞心里一惊。
“竟然这么有缘吗?”素贞隐隐有预感,她大概猜到那日雨天,小青是如何认出她的了。
小青又看向素贞家墙壁上悬挂的一句诗。
“更待西湖彻底干,此间应有再生缘。”
笔力遒劲,又飘逸潇洒。
“好字。不知作者是谁?”小青含笑看着素贞。
素贞脸上的笑意却淡了。
“这是一位故人写给我的。说起来,他和我同届,算是你的学长。”素贞只是叹气,不愿多提。
多提又有什么用。
小青觑着她的脸,垂下眸,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情绪,起身离开了。
(二)
夜里,素贞昏昏沉沉地睡去。尘封的记忆又开始发作,她在梦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向前,又走了一遍当年的路。
雨天的伞,桥上的情,向她款款走来的美少年,和少年向她伸出的手……
少年看向她时眼底的真诚,他同她的海誓山盟,他的软弱和背叛……
梦里的记忆纷纷扰扰,错乱颠倒。不知怎么的,她又梦见那年毕业晚会,自己和他身着盛装,相携而行,正值他们情浓。
在他们含笑相依时,突然感到胸前一凉。发现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女孩,似乎喝醉了,连杯子都没有拿稳,红酒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她的胸前,洁白的晚礼服顿时染上了一片暗红。
在周围的责怪声中,这个女孩羞涩地看了她身边的他一眼,带着歉意笑笑,“原来是许学长啊。”
说完便回头看着素贞,仰起脸,却没有惊慌失色,“对不起,素贞学姐,我叫……”
她的名字叫什么,素贞没有听清。在梦里的素贞努力想要看清那张青涩稚嫩的脸,但眉眼细节却是模糊的。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想不起这女孩的样子,却总觉得自己看得见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希冀和热切,又有着一些怨气。
她当时只以为是暗恋自己男友的学妹,心有不忿才借机发作。旁人也是这般以为,那天晚会满是对那个女孩的嘲讽和奚落。当事人素贞却并未同她计较,男友气质卓然不尘,温润如玉,自然不乏恋慕之人。面对女孩没有诚意的道歉,她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同男友离开了。
素贞醒来,回忆起那个梦,梦里的恋人,和梦里的女孩,觉得混乱难理。
那个女孩她再也没见过,她说了她的名字,可惜自己却没听清。
(三)
小青是一个美术生,她家的别墅里除了有一间专门为学钢琴准备的琴室,还有一间独立的画室。
周末休息时,素贞也观赏过小青的画作,笑着问她,既然这么擅长画画,怎么不专心画下去,又突然动了学钢琴的心思?
小青看了一眼画室里陈列的作品,又看了看素贞俊俏如画的面庞,两眼弯弯。
“我学习钢琴,是因为我以前暗恋的人,非常喜欢钢琴。”
素贞听了,不禁弯起了嘴角,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尤其是她的眼神,坦荡又有朝气。
小青把目光转向画室内的一幅画,素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幅画笔触稚嫩,线条粗糙,大抵是小青早年的作品。
画中是一个女孩身着黑色礼服,静静地弹奏钢琴。
素贞怔住了,印象里,她中学时也有这么一件礼服。
小青却深情地凝视着那幅画,丝毫不在意这是自己早年生涩的练笔作品。
“当年我父母离婚,给了我们母女很大的打击。我对学习不感兴趣,和母亲提议要去做美术生,结果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那段时间,我真的有过自杀的念头。”她语气轻柔。
素贞倒是没想到,这般骄傲的女孩也有如此过往。
“结果那晚,朋友突然拉着我去看校庆晚会,所以我只好先去应付她,以免声张。”小青漫不经心地讲着,像是在陈述陌生人的故事一般。
只是突然,她的目光像是一根干枯的火柴被人轻轻点亮了一般,隐隐闪动着光彩。
“晚会上,我看见了一位耀眼夺目的学姐沉醉地演奏着钢琴。她是那么忘我,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钢琴一般。”小青看着那幅画,眼底浮现一丝温柔。
“我突然明白,即使我黯淡无光地死去,这个世界也不会为我停下来悲伤一秒钟。它只会眷顾那些痛快活着的人,最后成全他们的人生。”小青把目光转向素贞,“可我也有梦想,也想被成全。我热爱笔下的世界,还没有来得及开始。”
“我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想……像她一样光彩熠熠。”
小青眼神温柔,充满了向往。
素贞沉默片刻,当年她的确出演了钢琴独奏,还穿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礼服。
不过和现在的游刃有余不同,那是她第一次站在舞台中央,还非常不熟练。
她大概也没想到,一次平平无奇的演出竟然改变了另一人的生命轨迹。
命运可奇妙,但是只有牢牢把握住它,才能尽享它的魅力。
她听得出小青的言下之意,却并未开口承认演奏者是自己。时间过去太久了,对他人的恩情无需过多提起,就埋在心底吧。
小青看着素贞沉静的面容,心里却有些失落。
(四)
转眼便已经到了来年冬天。
素贞像往常一样按时来访。即使这是最后一课了,她也没有敷衍的意思。
看着小青仔细地纠正完上次的错误,素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素贞平日稍为冷淡,不喜和人亲近,寥寥几位朋友也是清淡如水之交,却意外地同小青合得来。
也许是因为眼神吧,素贞心想,在小青看向自己时,她专注得就像是全世界只剩眼前的素贞一般。
就算是在素贞休息时,她也总是喜欢看向素贞,仿佛素贞的脸是什么绝世名画。
相处一年,她在心底从不否认,对小青的欣赏和喜欢。
临别时,小青从画室拿来了一幅画,说是最后一课,作为学生送给老师的礼物。
画中是一个魅艳的西湖雨夜,岸边一青一白两蛇交缠,难舍难分。这般绮丽的场面,天边几缕淡云驻留在明月身旁,将遮未遮,清冷禁欲的月光透了出来。而月下,两条蛇的动作却被春雨浸染,美丽而饥渴,情欲销魂蚀骨。
画布上未干的颜料气味,像是飘出的熏香,熏得素贞意乱神迷。两条蛇纠缠的姿态,竟有了几分缠绵悱恻的暧昧,令她心摇神荡。
小青却对她的异样视若无睹,抬头看向她,“老师,我这几日恰好又读了白蛇的故事,却不理解。你说那白蛇对许官人一见倾心是情,为何青蛇同她日日相伴不是情?白蛇为救许官人,水漫金山寺,那青蛇同白蛇一起出生入死,如此魄力,如此执念,为何鲜有人传颂?现在世人提起西湖,必是那白蛇同许官人,却无人书写那数百年的姐妹情。”
素贞默然,“也许姐妹之情终归是和男女之情不同吧。”
小青缓缓放下了画,突然转身抱住了她。
素贞被这陡然发生的变故吓了一跳,却听见小青在她耳边幽幽道,“学姐,当年那许学长爱慕你,以学习钢琴为借口与你亲近,甚至还送了他的书法来向你表白。但不足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昭然若揭,离你而去。即便如此,你依然对他念念不忘,甚至连他当年的诗都留在身边至今……”
“小青!”心里的秘事被人猛然揭开,素贞羞恼地打断道,努力推开了她。她不愿回忆起当年的旧事。
小青却不依不饶,“而我如今,也是如此和你亲近。你我相处一年有余,我也同样可以送你我的画作,向你表白,就像他当年那样。”
往日的俏皮可爱消失不见,此刻她的声音隐隐透露着悲意,“学姐,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声,便爱上了你!可是你已经有了他……但每一次文艺演出,我都会到场,只为了看一看你。晚自习课间,我时常到你排练的教室外,和那些暗恋你的人一起听你的琴声,透过窗户看看你的侧影。”
素贞推开小青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怎么会……
“你在求学期间,有一次来内地开演奏会。我也是费劲心思地打听到,特意请假到场。那天你意气风发的样子,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
小青看着素贞,“学姐,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愿不愿意忘记他,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带了无比的委屈,像是一种恳求。
明明小青比自己高了不少,但是见到她低下头,那浮动着水光看向自己的眼神,素贞脑海里那张模糊的面容蓦然清晰了起来。
那种眷恋伤感的眼神……
是那天的舞会,那个洒了她一身红酒的女孩,还有那双仰视的、明亮含泪的眼睛。
(五)
原来是她啊……
果然是她啊……
素贞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心中纷扰不安。她走进安静的客厅,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悠长的岁月。她缓缓坐在软软的沙发上,四处张望,仿佛寻找着一丝解脱。
窗外的雪花飘洒,犹如她心中的迷茫和不安。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努力平复心绪,突然取下了墙上的诗。那幅来自故人的诗卷已经陪伴她多年,每一次凝视都像是在和一段时光对话。
素贞轻轻抚摸着那些斑驳的文字,感受着岁月的沉淀和情感的流逝。当年情浓时,他们以白蛇许仙的爱情自比,用这句诗作为海誓山盟的见证。
“更待西湖彻底干,此间应有再生缘。”
每每忆起,那个清秀俊朗的少年好像就在不远处,翩翩向她走来,从画卷走入凡间。素贞不愿打破那一场镜花水月,惶惶不可终日,直到狰狞的现实撕碎了全部幻想。
数十年间,她在钢琴一路上越走越远,于情爱之事却一直困在原地,心里还挂念着他的轻颦浅笑,温言软语。
素贞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虚妄的情话误尽天下女子。
可她想起了自己夺门而出时,身后的小青对她喊出的话。
“学姐,同样是情,姐妹之情真当比男女之情轻贱?”
许仙的温情脉脉是情,难道青蛇数百年的追随牵挂不是吗?
素贞抚摸卷轴的双手轻轻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手里的诗被她撕裂。
也许对于白蛇而言,最爱她的从来都不是许仙,而是默默陪伴了她大半生的青蛇。
她突然起身,颤抖地拨通了小青的号码,仿佛要拼命挽留什么。
(尾声)
在家里,小青抬手沏了一壶明前龙井。这茶品相极佳,色翠香幽,形似莲心。她静静地倚在茶几旁,凝视着水中的茶叶舞动,心情如同茶叶一般激荡不安,难以平静。
此时此刻,素贞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使得她无法安心。她的内心波涛汹涌,如同一场被激起的风暴,无法平息。
这时铃声响起,打破了静谧的氛围,小青的手机震动着,传来素贞的来电。
小青抬起手,伸向电话,却不禁开始迟疑。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生怕听到任何拒绝的言语。
而另一头,素贞依旧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心情如同悬在空中的蜘蛛网,脆弱颤动,期待着一线希望的出现。
数年来,她一直在原地逗留彷徨,迷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她究竟在等待着谁?又有谁在等待着她?
或许在她心底,也是会自私地希望有人能爱她爱到自甘蹉跎岁月的。
素贞的眼角有些酸涩,泛起了一丝悲伤的光芒。她想起那个雨天,小青远远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眼神,似在寻人,也似久候。
终于,小青接通了电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