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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红雪

(一)

冬夜。


女子一身黑衣,仔细蒙了面,步履轻悄,混入夜色中。听到巡夜的更夫朝这边走来,她放慢脚步,顶着星光转入街角。迎面的月光一霎那照亮了她微蹙的眉,似乎忧心忡忡。


这个巷子她再熟悉不过了。可此时此刻,她却从心底升起一种不确定感,似乎正有人潜藏在阴影里窥探。但是当她真的走到那里时,窥伺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有夜风穿过檐角,留下窸窣的响声,仿佛在嘲笑她的疑心。


她抬眼望了望前方的一座高楼,楼里隐隐透漏着灯光。她脚尖一点,翻身越上屋檐。灵巧的身体攀附在墙上,掀开了楼上一扇紧闭的窗,无声地滑了进去。


屋内温暖,一个女人只身穿着单薄的衣物,挽着简单的发髻,在灯下看着一封书信。一旁年轻的侍女正认真清洗着颜料和刺青工具。


黑衣女子的闯入打破了沉寂,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悬赏令,递给了灯前的女子。只见悬赏令上绘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肖像,头发束起,面容沉静,纵使夜色下灯光柔和,也难掩画中女人目光的犀利。


猎人也会成为猎物。


“被盯上了。”黑衣女子开口道。


画中人的长相明明与这女人不同,却又让人感到了骨子里的相似。她的目光扫过这幅画像,最终落在了某一处。


赏金,五千两。


她嗤笑了一声,收回视线。悬赏令被她放在一旁的火盆里点燃,须臾便化作灰烬。

  

(二)

时值盛世,外族迁徙与文化交融为中原带来了胡俗,刺青这种风习也引得那群不事家业的街肆恶少们趋之若鹜。 又由于佛教的兴盛,人们逐渐相信刺血写经可以显示自己的虔诚,甚至有人直接将上古的神灵刺在身上,妄想以此向神灵借力,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自此, 刺青文化便兴盛起来,随着刺青人数增多,技术日臻成熟,图案也越发具有艺术性,除了佛教寺院和官衙,民间便也出现了许多专门从事刺青的札工。 

 

数年前,曾有人以千金召札工,以图释诗,一身“寒潭秋雁图”配以传世名诗,震惊四座,广为流传。而这名默默无闻的札工,也就此扬名。其技艺纯熟精巧,山河、庭院、鸟兽、虫鱼无所不悉。醉仙楼当初曾为谦王殿下表演诸军百戏,戏中七个伶人背上的白虎纹身,便是出自她手。

 

冬日, 醉仙楼内。

 

“好!”

 

醉仙楼的春晓姑娘一曲舞毕,笑吟吟地施礼。一个贵公子正沉浸在她的舞姿中,半晌之后,才缓缓回神,举杯感叹,“ 春晓姑娘的惊梦已是动人至极, 再配以肩膀上的牡丹纹身,着实让我等见识了一番倾国倾城色。”

 

春晓听罢掩面一笑,四周玩世不恭的权贵子弟也正了正神色,纷纷叫起好来,更有人起哄再跳一曲。

 

宴席散去,角落里有个女子似乎不胜酒力,斜倚在一边。春晓婷婷袅袅地走去,没有理会一旁冲她嬉笑的狎客,径自将她扶起,带入房中休息。

 

“她是谁?”有人不解, 低声向旁人问道。

 

那人看了一眼前方的背影,“当下风头最盛的那位札工。”

 

“她就是薛青?”这人闻言,不禁又抬头望了一望前方的女子,感觉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春晓姑娘算是薛姑娘的知己, 她肩头的那朵牡丹,便是薛姑娘亲手纹下的。”那人又补充道。

  

 这个薛青,原本是民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札工,数年前却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札青技艺扬名京城。 如今她一幅刺青千金难求,京城众多权贵纨绔、歌女伶人同她交好,知己无数,可真是少年人多得意啊。

  

薛青的脚步有些不稳,一旁的伶人见状偷笑了起来,这个薛青真是年轻体弱呢,才喝几杯呀居然就不胜酒力了。见薛青和春晓走远了,他们便继续和身边的纨绔子弟调笑,唱着淫靡之曲。 纵使楼外冬日凛凛,醉仙楼内依旧轻歌曼舞,一派春意融融呢。

 

“近日不太安全呢。”一个客人醉醺醺地说着。

 

“你是说宋大人被刺?”一旁有人闻言接上,面露不屑,“宋大人无才无德,也不是头一遭被刺杀了。可惜不知是何等凶徒,竟然能闯进高手如云的宋府,还能不留痕迹全身而退。”

 

有一个公子压低声音,悄声说道,故作神秘,“并不是不留痕迹。我父兄曾与我提过,刺杀案翌日有个身穿黑袍的江湖高人找上门来。根据尸首推测,凶徒使用的是透骨针。”

 

“好了,好了!”四周有人立即瞪了他一眼,似乎责备他的多嘴多舌,“朝廷下令不可议论。” 毕竟, 宋元宋大人被刺杀, 自然是由于朝廷上的利益纠葛,这哪是他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们可以议论的。 他们旋即又招来小厮斟酒,假装适才没有谈论这个话题。

 

另一边,屋内。薛青抬头看了眼春晓的肩膀,似乎有几分得意,打趣道,“这幅牡丹图很适合你。”

 

春晓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面容俏丽,同肩头娇艳欲滴的牡丹相比, 竟显得人比花娇。

 

“现在你打算如何?”春晓抿了口热茶,眼神却瞟向薛青,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薛青不慌不忙,“预料之中。 出手多了, 也难免留下痕迹。 即使朝堂上的大人们不认得,江湖上也总是会有的。”

 

即使她一贯行事低调,但身为杀手,多年行走江湖,仇家自然不少。

 

“你不该接下那笔生意,”春晓叹息,把杯子放下,发出咚的一声,“宋元可是朝廷大员。”

 

薛青却突然凑近,笑嘻嘻地捏了一把春晓的脸,压低声音,“若是我有危险,难道春晓还保护不了我?”春晓闻着她口中的酒气,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不正经!”


数年前, 一个叫黄衣的秀才通过线人几经波折找到了她, 形容落魄, 自称是黄沙道人, 因宋元而家破人亡, 数十年里散尽家财买凶杀人,却多次刺杀无果, 如今身体也落下残疾, 恐怕命不久矣, 听闻江湖有位高人一手透骨针使得出神入化, 号称谈笑间即取人性命, 便联合宋元的其他仇家一起筹集数千两黄金, 请她出手。

 

看着羞恼的春晓,薛青笑了笑, 宋元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算是非杀不可的人。 至于那些朝廷派来的杀手, 他们若是敢来, 也一并杀了便是。她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流露分毫杀气,只是懒散地抬头,看向窗外。 

 

雪后初霁,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 美则美矣,却总是少了几分明艳。 

 

她突然让春晓拿来了纸张笔墨来, 随后饶有兴致地作起画来。

 

春晓低头, 不过片刻, 薛青笔下的轮廓就已经被勾勒出,又落上丹朱,是红梅映雪啊。

 

那天宋府也是, 宋元双目圆睁, 满脸惊骇, 还未反应过来, 三根透骨针便穿颅而出, 血迹溅在雪地上, 在一片白色的画布上舒展蔓延,煞是好看呢。 就像一幅刺在雪地上的红梅映雪图, 真是妖艳又嗜血的美。

 

“等这次风波平息下去, 我们便离开京城,去江南吧。”薛青一边画,一边开口。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三) 

国公府内, 冬至宴饮, 高朋满座, 觥筹交错。

 

秦潭公身为武将,震慑南北异族,威名赫赫, 即使是日常宴饮会客,歌妓伶人的表演也有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醉仙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 楼中数位歌妓如玉玲珑、春晓等人拥趸者无数, 连秦潭公这般官员, 也是每逢佳节必相请。

 

宴席间,琵琶大家玉玲珑一曲十面埋伏奏罢,慷慨激昂之气久久回荡, 众人称赞不已,连在首位坐着的秦潭公也是抚掌轻笑,赞誉有加。随后,玉玲珑款款退至一旁,又开始了一段独奏。


伴随着一旁琵琶的独奏声,众人只见春晓背对观众款款出场。她穿着一件素色露肩舞衣,腰间紧缠细细的天青色腰带,从左肩微微侧过小半张脸,双手持剑背置身后。


随后琵琶声稍淡,又一人击鼓,一人拍板,节奏简单朴拙。却见春晓身形随之而动,随着鼓声从徐缓转入急速。她右手持长剑,左手握短剑。长剑灵巧,随衣袖舞动,青剑寒光,磊落大气;而短剑锋利,在飘摇的衣袂间神出鬼没,伺机而动,宛若毒蛇。毕竟是杀手出身,舞剑,自是她的拿手好戏。

 

人穿得娇俏柔美,剑却舞得飒爽有力。 春晓肩头的牡丹和手里的长短双剑相互映衬,正刚柔并济。 最后春晓清叱一声,腰身一转,轻盈跃起,裙摆也随之舞动, 长剑劈下,短剑刺出。 仿佛前一刻还是弱柳扶风, 下一刻便是冷铁利刃。 一舞终了,腰带飘飞,宛如惊鸿倏然而去。看客只觉春晓秀丽的面容多了几分孤高清绝,眼神也多了些许冷意。

 

宴席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叹窃语声。而在秦潭公座位下方, 有一个少年却神色无异, 约莫双十年华, 衣着华贵, 面容浓艳璀璨, 鼻梁高挺, 一双飞眉入鬓。即使只是在垂眸饮酒, 他明媚的双眸却清晰地倒映着杯中的琼浆玉液,目光也仿佛如酒一般, 纵使无心,也依旧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风情。

 

在整场宴席中,他几乎都没有怎么欣赏眼前的歌舞, 只是自顾自地玩弄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在适才春晓舞剑时, 突然抬起了头, 盯着场中舞剑的女子,却不是那种欣赏的看, 而是一种审视的看。他打量着她肩头的牡丹刺青,似乎若有所思。

 

“她肩头的牡丹,是何人所刺?”半晌过后,他从春晓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仆从。

 

仆从见状,连忙退下打听了一圈,不一会儿又走上前来,低声道,“回世子, 是近年京城一位名气很大的札工, 姓薛名青。”

 

仆从看着这位一直在外游历的世子, 觉得他的心思难以捉摸, 仔细斟酌了一番才小心回答。 这位世子幼时一直在西凉为质, 吃尽了苦头,脾气也乖张孤僻。 他一年前才得以回到大周, 册封了世子, 却很少住在国公府, 而是习惯独身一人在江湖闯荡。

 

也许他还是对当年之事心怀愤懑吧?仆从心想。世子从西凉归来那天, 众人激动不已,他的姑母几乎哭成泪人, 而他却神情淡淡, 没有什么喜悦之色, 总令人感到敷衍, 场面尴尬。 

 

不过他近几天却突然回来了,看来还是顾念亲情的。想到这里,侍从稍感欣慰 ,毕竟当年之事是公爷迫不得已, 而父子亲情到底血浓于水,这是他割舍不断的。

 

首座的秦潭公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 便看了坐在下方的世子一眼,开口,声音温和醇厚,“这场剑舞你感觉如何?”

 

世子闻言抬头,看着坐在上方的秦潭公,两眼弯弯, “很好呀。” 他明媚一笑,天真烂漫,更令人眼前一花, 几乎移不开视线。

 

宴散, 秦潭公赏赐了数位伶人丰厚的赏钱,而留给春晓的那一份更是额外的多。

 

待她满脸喜色地回到醉仙楼, 春晓却意外发现, 薛青还在欣赏着那一日绘制的刺青图案。

 

薛青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见春晓站在一旁,才缓缓回神, 有些尴尬,感叹地笑了笑, “我适才只是觉得,唯有红梅最配白雪, 也唯有白雪最配红梅。”

 

“希望在我离开京城前, 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 让我完成这一幅刺青。”

 

春晓看着薛青眼里跃动的光彩, 似乎感受到了她灵魂深处的那一种渴望与震颤。

 

(四)

数日后,薛青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待对方道明来意后, 薛青才缓缓开口, “世子想要一幅刺青?”蹙眉看着这个打扮与寻常公子无异的年轻人。

 

来人一声嗤笑,不答。

 

“为谁而求?”薛青并未因他的傲慢无礼而生气,来京城的这几年,她也见惯了不学无术又招摇横行的纨绔子弟。

 

“我自己。”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分毫迟疑,几乎令薛青产生了错觉,似乎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来讲,心底有一种非这样做不可的动力在驱使着他。

 

薛青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刺青之风虽然盛行,但那只是在街肆无赖、歌女伶人之间,大周的王公贵族们还是暗暗鄙夷这种风习的。

 

薛青略一思忖,“我不知道世子是出于什么理由,但是——”薛青顿了顿,语气诚恳,“得到一个刺青并不一定会令你感到开心,甚至,你失去的会比你得到的更多。”

 

世子听到这一番故弄玄虚的说教,又冷冷一笑,面露不屑。 他看着薛青,突然解下外衣,又褪去里衣,在薛青的注视下,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身体肤白如雪, 身形精瘦, 但是赤裸的胸膛上,却有一道狰狞扭曲的伤疤,触目惊心,深深地烙印在这具堪称完美的躯体上。 然而,薛青却顾不得为这道伤疤而诧异,她盯着这具躯体,心底隐隐升起一种激动, 险些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 这般的身体, 正是她所寻找的,可以刺下那幅画的绝佳载体!

 

“那幅刺青,要刺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轻轻触碰到了伤疤的位置。

 

原来是要用刺青遮掩伤疤,因此而已吗。 薛青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穿他过往的十几年人生。 眼前的人,和以往的客人都不一样,因为他不像是一个单纯为了刺青而来刺青的人,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薛青打量着他的身体, 却在心底不禁可惜, 如果不是这道伤疤, 这具躯体堪称完美。

 

“刺青一旦纹在身上,将终生不能卸下,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天,才能摆脱它。”薛青的心绪恢复平静,淡淡地补充道。

 

世子的神色闪过一丝痛苦,但瞬间又恢复平静,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点了点头,又重新拉上衣衫。

 

“在下为世子准备的刺青大约需要数日才能完成,在此期间麻烦世子保证睡眠,并戒酒。”薛青含笑说道。

 

说罢, 薛青拿出了那幅刺青, 轻轻将它展现在世子眼前。 世子挑眉看着这幅画, 一株红梅盛放于寒冬, 美得咄咄逼人, 美得落寞伶仃。

 

“刺青如同人的生命一般,美丽而短暂,它会伴随着人的灵魂焕发出绮丽的色彩,最终也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化作腐朽。这幅刺青,必须要纹在雪白的肌肤上。而它的主人,应当兼具白雪的清冷和红梅的浓艳才行。”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薛青静静地看着世子,补充道。

 

世子从画上收回视线,没有开口否定,只是突然看着薛青, 神秘地笑了笑,“看你能不能让本世子满意了。至于报酬,是五千两。”

 

正好是五千两,巧合吗……薛青心头一动,嘴角微微翘起,也笑了起来。 她眸中的神采和窗外温暖的日光一起荡漾, 令人炫目。 

 

“敢问世子名讳?”薛青忽然问道。

 

“秦梅。” 

 

(五)

“你怎么突然决定要为那个世子刺青?”春晓听了薛青的打算,诧异地看着她,“秦潭公可未必高兴世子这么做, 若要追究, 难免会引起麻烦。”  

 

“秦公爷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薛青斜倚在桌边,“世子也不会如街头俗子一般,把刺青当作炫耀的资本到处展示给人看。”

 

纹了刺青,却不是为了给别人看,那就是只展示给自己看喽……这个世子也是个有趣的人呢。春晓心里想着,低头看了看肩上的牡丹, 每当她露肩起舞,这朵端庄华贵的牡丹便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那边薛青依旧将那幅红梅映雪图摆在桌上。 春晓看去,只见黑色虬曲的枝干暗沉沉,如伤痕一般丑陋,但是枝桠上红梅满枝,张扬夺目,娇艳明丽。但是不知为何,在冬雪的映衬下,艳丽的红梅有几分清冷寂寥,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世子就是薛青看中的人选吗? 春晓心里纳闷, 以往客人要求的刺青,往往是妖艳瑰丽的花鸟用以吸引异性,或者是凶悍强壮的神兽用以震慑旁人。而这幅刺青若是细细打量, 只觉虽然冶艳动人, 却太过孤高清绝, 反倒有几分高处不胜寒,决不是富贵长寿之相。 

 

不过春晓回忆起当日宴会上的所见,那位世子的神采气质, 也的确是意外地贴合这幅刺青呢。

 

“这是给他准备的刺青?”春晓挑眉,若要这么大一幅刺青纹在身上,那位世子估计得有好一番苦头吃呢,她不禁幸灾乐祸地想。

 

刺青绝非易事。每当浸染了颜料的针尖细细密密地刺入肌肤, 除了渗出的鲜血, 还有的就是肌肉的疼痛。 春晓可是亲眼见过,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痛得龇牙咧嘴、呻吟连连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回忆起自己当初纹上这朵牡丹时的情景,那种疼痛,可是就连她这个杀手也觉得难以忍耐呢。

 

薛青只是望了望窗外的白雪,单调寂寥,也仿佛是一块上好的画布,正如同那个人的胸口一般,她作为一个札工,对这样的身躯有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她渴望在这洁白的布料上倾注自己精心调制的瑰丽色彩,绘制上绮丽的线条, 让自己的灵魂同画作一起, 在画布上尽情舞蹈。

 

她突然恍惚了一下,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个妇人温柔的面庞。在许多年前,自己儿时的梦想,其实只是成为如母亲一般的札工而已。 薛青幽幽叹气, 揉了揉眼角, 起身披上大氅, 走向楼外, 似乎要赏起雪来。

 

(六)

数日后,秦梅如约而至。

 

薛青将调制好的颜料浸染在刺青针的针头,原本了无生机的细针宛如重新焕发了生机,重新恢复了嗜血的欲望,它渴望刺入人体的皮肤,汲取人的血液,以此为自己的养分,去留下神秘瑰丽的线条。

 

一切准备好后,秦梅按照薛青的要求仰面躺下, 解开衣衫, 露出了自己的胸膛。薛青整理了衣角,轻轻地跨坐在他身上,低下头,秦梅身上那道伤疤也清晰可见。

 

秦梅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薛姑娘过往也是这般为客人刺青的吗?”

 

薛青轻轻嗯了一声, 神色却很平静, 俯下身开始用心描绘起那一幅红梅映雪, 梅枝在他胸口舒展, 而那丑陋狰狞的枝干, 则画在了那道疤痕上。似乎是感受到了胸前传来的轻微酥痒感, 秦梅略皱了皱眉,又旋即舒展。

 

当图案在他胸口绘制完毕时,薛青便拿来了刺青针,一只手按在他的肌肤上,另一只手便沿着图案进行针刺。 刺青针又细又密, 扎在胸口痒痛难耐。他紧紧皱着眉头,咬着牙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呻吟,努力调整着呼吸,试着去跟上薛青每一次进针抽针的节奏,放空思绪,竭力适应胸前传来的痛感。

 

颜料随着针头的刺入在胸前蔓延,当针头刺进那道陈年旧伤时,传来的疼痛似乎又有着别样的感觉,像是在揭开他尘封的过往,引导着他重新体味匕首刺入胸口的感觉……

 

“七娘!” 

 

耳边响起充满奚落意味的嘲笑,年幼的他抬头迎上西凉人鄙夷的视线,看着伴在大人身旁的孩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无依无靠的小小身躯。

 

“秦潭公杀了我的家人!我要你偿命!”

 

秦梅仿佛又一次听见了那个人嘶声竭力的怒吼,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在他被一群西凉的孩子群殴时,有一个孩子情绪失控,愤怒地拿出从大人那里偷来的匕首,竭力刺向了倒在地上的他。

 

至于后续,他只记得先生许侯及时赶来,救下了他。 所幸那个孩子力气小也没有什么用刀经验,他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可那道疤,是永远留在心口了。

 

秦梅感受着胸前传来的疼痛, 咬牙握紧了双拳。

 

伤口会结痂,但是疤痕永远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父亲在他最弱小的时候抛弃了他。秦潭公在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为了他自己,抛弃了他。

 

再后来,秦潭公接他回国公府,封他为世子。但他对父亲的示好和弥补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看着姑母流泪的面容,听着她悔恨的言语, 暗自觉得可笑。

 

“好了。”薛青将针抽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

 

秦梅这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已经被汗湿了,连头发都不例外。他抬手理了理额前的湿发,擦了擦渗出的细汗。

 

“这几日不要长时间泡澡。同时,胸口不可见光也不可抓挠。最后,尽量避免练武。”薛青叮嘱后,便在一旁唤人收拾着工具。

 

(七)

最后一日。

 

刺青图案中, 梅树的枝干部分已经刺完, 只剩下最后的红梅了。 朱红色的针头刺在梅枝上,宛如一朵朵红梅绽放。

 

“你的技艺是跟家族长辈学的吗?”秦梅突然轻轻问道。

 

薛青正专注地完成着进针抽针的动作,闻言手中的动作未停,“是我娘。”

 

秦梅盯着她专注的双眸,眉头轻轻挑起,“那你爹呢?”

 

薛青终于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梅,看着他额头渗出的细汗和黏着的湿发,显得有些狼狈。 她似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他眸中流露的窥探之意,却恍若未见,只是嘴角勾起,从秦梅的角度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笑,“他为了做一件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大事,舍弃了妻子和他的孩子,还害了无数人的性命。”

 

“那……你一定很想杀了他?”秦梅轻轻呵了一声,闭上眼。

 

“只要有机会。”薛青手握刺青针,擦了擦脸上的汗,泰然自若,神色不变。

 

秦梅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薛青的双目,像是秋潭,难以捉摸,深不见底。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他们突然相视一笑, 既然对彼此心知肚明,便不必说破了。

 

薛青再度低下头,将颜料用针头刺入他的皮肤,一株红梅便舒展在他的胸膛上。 而那道疤,则隐没在梅树虬曲暗沉的枝干里。

 

秦梅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闭着双眼,像是在专心忍耐着疼痛。 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能勉强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最后一针抽出后, 薛青收针。 “红梅盛开于凛冬,孤高清绝,对于它来讲,世间没有什么挺不过去的严寒。”

 

她静静地看着秦梅胸前的刺青, 妖艳绮丽的朱红深深地镌刻在一片雪肌之上, 如同艳丽的红梅尽情绽开在银白色的天地间。刺青的养分就是人的灵魂,此刻两者终于合二为一。

 

薛青起身后, 秦梅披上衣衫,闻言嗤笑,美艳的脸上有了几分揶揄,“那我谢谢你了?”说罢哈哈大笑,也不知他心底是否真的这么以为。

 

薛青显然对他的反应没有丝毫意外,淡淡开口,又像是漠不关心。

 

“好自为之。”

 

秦梅站起, 背对着她, 没有回头, 只是略带嘲讽地回应。

 

“好自为之。”

 

翌日,国公府的仆从带着五千两上门,作为答谢。

 

(八)

数月后,汴州。


春风送暖,冰雪初释。湖面上一叶小船轻摇,两名女子在船内围着火炉对坐。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确定是你?既然你知道,为什么……”春晓满脸震惊,险些捏碎手中的杯子。


为什么,不在刺青的时候杀了他?

  

同样的,世子又何尝猜不到,薛青看得出自己的来意,但居然还敢让她为自己刺青,真是胆大包天。


“因为他不会说出去,”薛青靠着火炉坐得近了一些,轻轻哈了一口热气,“他也笃定我不会杀了他。” 

  

春晓一贯机灵聪慧,但此时却只能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她抬手理了理发丝,“你为什么会那么了解他?他又为什么会那么了解你?”

 

薛青闻言只是哈哈一笑,“他原先的确是来杀我的,但大概是由于刺青的缘故吧,又反悔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薛青喝了口热茶, 露出了神秘俏皮的笑容。 她透过窗望向外景,湖面冰雪初融,岸边白雪依旧,光秃秃的,却仿佛能看见一枝红梅盛开在那里,“也许在见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就已经熟悉得像是上辈子就见过了。”

 

此刻,国公府。  

 

秦梅在屋内独坐, 他将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里已经开始结痂,传来阵阵瘙痒,似乎愈演愈烈,衣衫下的刺青仿佛正灼烧着他的身体。 他回忆起临别的最后一面, 她对他说的话。

 

“你胸膛上的刺青是我的灵魂,它将永远伴随着你,如同你的生命一样,短暂而美丽。”

 

(完)



————

附:


You must have your own special reason for wanting a tattoo, but a tattoo will not make you happy. As a human being, you will lose more than you will gain. A tattoo is not to show to other people. You have to bear it all your life. You can never get rid of it. When it ends, you die. It is as brief and beautiful as human life. It is a masterpiece that cannot be copied. It exists with only one life.


——《雪华葬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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